夜,请抱紧我
文|苗孟雪
夜已深,当把莫吉托融化的最后一口冰水吸进嘴里后,我颓然从三里屯晃出来,游荡在冷清的街头。北京的十一月,已经冷得不行,就像我的心,被冰水浸透。
我缓缓打开家门,尽量不发出声响,静静入睡,次日再趁妈妈未醒偷偷离开。为了凑合读完大学,这是我暂时寄居在这个家的唯一方式。
「你是谁?」
如果与她不期而遇,便会听到这句让人后背发凉的话。
她看到这个高挑媚态的年轻女人溜进自己家,换成谁做母亲都会精神失常。「逆天道」「悖人伦」……她的歇斯底里并不是没有原因的。这场巨变突如其来,有时连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个「假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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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具身体,两任主人
我是一名跨性别者,应该说也是一名特殊的跨性别者。
每当倾听其他跨儿分享经历时,我都感到十分困惑。TA们说:「我从小就喜欢穿裙子」「我一直和女孩玩」「我天生排斥洋娃娃」「我从来都剃寸头」……
我不是这样。前二十年那个早已陌生的自己,曾经是个彻彻底底的男性。他从没怀疑过自己的性别问题,没有过女性朋友,不修边幅到从未打理过自己,曾被一个女生追求并维持了五年的感情,甚至还调侃过金星老师的性别......
所有特征,都和一个跨性别女性毫无关联。
然而,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变成了一个女人。曾经那个男孩希望留起的胡子,最终还是没有长出来。
「我」是个敏感内敛的「男孩子」,但这不足以让「我」建立起一个女性的性别认同。高中时,「我」喜欢粘着那个女孩,男女朋友角色完全倒转了过来。
18岁成人礼上,看到女生们靓丽的装扮,再看自己一身死板的黑色西装,「我」感到了深深的失落,最后黯然退场。
这一切以前「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2018年「女装大佬」在网上开始流行,「我」借机会在B站蹭了一波流量,不料竟是这样发现了自己。
我竟然是一个女人。
当我是一个女人的时候,我不再自卑和懦弱。当我是一个女人的时候。我突然如此充满活力,之前所有不健康的思想都烟消云散。
从小被教育当一个男子汉,却有着不为人知「阴暗面」的我,无师自通地脱胎换骨了。
后面我开始服用激素。很快,我的容貌发生了改变,甚至快到了不需要主动出柜的地步。再之后,我决定蓄发,并扔掉了假发,扔掉了奇怪的JK和丝袜。我也开始观察大街上的人,学做一个普通的姑娘。
渐渐地我不被接受进入男厕所和男生宿舍,直到彻底成为一名女性。同时,我也告别了女友,迎来了男友。
很幸运,在性别转换的整个过程中,我几乎没有歧视感知。至此,我终于有勇气放下掩面的双手,直面镜中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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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裂人生,为己正名
「可是同志,你走的太快了。」
是的,患有「女性阅历缺失症」的我疏远了寥寥几个男性朋友后,依然没有闺密。和女生一起仍然会紧张,而女生的一天是怎样的,我也依旧不知道。
由于从前外貌不佳,有性格缺陷并伴有恋物癖,我对从前的自己厌弃怨恨,不能与之达成和解。加上社会身份也没能赶上生理改变的步伐,我就这样被撕裂了。
撕裂的人生导致了目前最大的困境——身份危机。
2019年初,我预订了广州花都的一家快捷酒店,不料到店办理入住时竟被前台拒绝,理由是身份证信息与本人不符(此前我进入景区、乘坐交通工具时已经开始受阻)。
我执意说这就是我的身份证,并将自己的学生证、港澳通行证和护照一并出示,然而并没有用。工作人员称这只能证明上述证件属于同一个人,而且是个男性。至于我,是个女人,用脚都能看出这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我不是个女人吗?我必须是个女人。我是多么憧憬做个女人。然而讽刺的是,我必须去公安局证明我是男性才可以入住!如果是女人,就得滚出去喝西北风。和前台大吵一架后,我看着那张陌生的身份证,已无力辩驳。
最终我选择出去喝西北风。好在怒火使人浑身发热,深夜的花都并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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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祸不单行。转眼又到了定期查激素六项的日子,我一大早在医院自助机上用身份证挂了号。医院人不多,可我等了足足一个半小时却没听到医室叫到自己。
最后,我得到了一句冰冷的话:「这里是妇科,我们不给男的看病。如果是您要看病,请用自己的身份证挂号。」
对于完成性别转换却没有更改身份证上性别标记的跨性别者来说,出示证件往往成了最痛苦的事情。拿出身份证,彼此的笑容都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方瞪得浑圆的眼睛。
就我而言,这种颇具戏剧感的画面每周都在上演。
在处处实名制的中国,我已经等同黑户,寸步难行。有朋友劝我去换身份证上的照片。换了照片可能不会被送进公安局接受调查,但一个大大的「男」字赫然于上,我还是少不了外人的调侃。
「什么?你是男的?!」
「原来人妖不只是泰国才有……」(背后议论)
我不想要这些。
每向一个人出示证件,我的世界就会崩塌一小块;向一群人出示,就崩塌一大块。
这是一个高度信息化、自动化,但也是最无情的时代。如今的「智能技术」完全不留有解释的余地,像分拣产品一样自动把人分流到固定的槽位,不得更改——比如大学体测,比如支付宝,再比如医院挂号。
而为了保护自身安全和获得各种许可,我必须走出自己的舒适区,满世界出柜,满世界泄露自己的敏感隐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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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蜉蝣之路,隐遁偷生
跨性别者中有两类迥然不同的人:一种勇于挑战传统观念,我行我素,积极参与平权运动;另一种人尘封自己的秘密,伪装成普通人生活。
我属于后者。
人们常会劝慰我,现代社会是开放的、自由的,年轻一代越来越包容,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但作为少数群体的一员,我一直活在结构性的恐惧当中。这种恐惧并不会因为一句安慰而消除,就像人类天生对蛇的恐惧一样。
那么,跨性别究竟应不应该被看见?
这与每个人对自身和外在的认知有关。
记得前几天一位朋友在某FtM(跨性别男性)群里发了一条有关LGBT的宣传推送,却引起兄弟们(此处特指跨性别男性)的质疑。
客观上他们是跨性别男性,但主观上他们只认为自己是男性,不愿意强调「跨性别」这一前缀,不喜欢身份政治。
我的思想脉络大概类似,即跨性别本身不应成为一种特别的身份。对我来说,去跨性别化既是对自身敏感点的回避,也是对主流社会的妥协。
这与我长期被灌输的对性少数的异化有关系——我生活在一个保守、迷信、对性少数不友好的家庭中,并且还有着一段不堪回首的、作为顺性别者的过去。
现在我是一个比较PASS的跨性别女性,也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学生。很感谢路人没有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很庆幸一颗敏感脆弱的心能坚持到现在。
这样的生活已经举步维艰,更无法想象那些生理条件不好或因为各种压力未能接受激素替代治疗的跨性别者的境遇。
一个很残酷的现实是,雪藏自己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就目前的形势来看,一方面,主流社会的性别刻版印象不会一朝一夕改变;另一方面,性少数与主流社会的隔阂也不会一朝一夕消除。此外我还担忧,LGBT平权运动在中国可能会像西方「白左」一样受到众人攻讦。
我虽然希望「跨性别」这个集合概念被看见和传播,以此来改善我们的生活场域,但又不敢作为实体的跨性别者单独暴露出去,这便是我的所谓「人生哲学」。
作为一个跨性别者来说,我是自私的。
作为一个人来说,我是可悲的。
活在当下,我希望自己有不出柜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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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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